民國七十八年，林強〈向前走〉不僅開啟了台語歌搖滾風，而且為許多年輕人打造台北夢，北漂蔚為風潮；十二年後，屏東里港鄉下一個毛頭小子仍深深被這首歌吸引，為了一圓熱舞夢，在台北打拚的朋友號召下，就在滿十七歲生日當天，舉手要同鄉「選我、選我」，他不顧口袋僅有一千元，拎了包包帥氣北上，向前走。
 
這小子是鐵四帝文化創意藝術團團長、人稱「A King」的張益彰。這一漂，就是十七年。
 
他沒放棄，一直留在台北打拚，但其實初次到台北沒幾天，他曾想落跑。
 
「剛上台北第十天，就跑回家，當初要來台北時，很多人笑我是北七（白痴），如果就這樣逃回家，真的是北七，很沒面子啊！所以兩天後，我摸摸鼻子搭車回台北。」
 
這個好面子的張益彰，採訪前出了個小烏龍。我提了訪綱讓他參考，沒想到，兩天後我竟收到了一份長約三千字的檔案，隔了兩天，他又傳了一份檔案，我心想不妙：難不成他以為採訪稿得要他自己申論作答？
 
你怎搶了我的工作？我開玩笑問他。
「我真的以為是要我自己寫。心裡頭雖然覺得怪，但我不敢問，所以還是寫了。」跟張益彰聯繫過程，他太有禮貌，從文字訊息上，我幾乎都可以看到他畢恭畢敬地回覆每一句話。他的客氣，帶著戰戰兢兢、深怕冒犯人的味道。
 
然而，這個有禮貌到我都快要跟他互相鞠躬的男生，曾經也有過不學好的年少。
 
七歲蹺家，國小還沒畢業就會吸菸、打架，因為青春期，體力太旺盛，如果沒有從運動宣洩，張益彰就會找目標來「挑戰」。
 
看不順眼就打？
「我不會那麼無聊，要打，也要找PK的那種，一層一層打上去，打贏後可以建立地位。」對張益彰來說，幹架是權威的象徵，所以欺負弱小、霸凌別人可不是他瞧得起的勾當。平均每個禮拜要打上一場，張益彰當成練身，也練架勢。
 
遊走在黑白之間，張益彰的灰色地帶裡，還有一個狂愛熱舞的基底。從小，他就跟著大他四歲的哥哥到處玩，哥哥打球，他打，哥哥跳舞，他也跳。1990年代從美國回來發展的L.A. Boyz紅遍全台，〈跳jump〉這首R&B成了青春期男生們的傳唱經典，「跳、跳、跳乎伊爽，跳、跳、跳乎伊勇」的直白道出了少年郎的血氣，比起打架，這唱跳顯得正當多了。張益彰從此定格在街舞上，哥哥再去做任何新鮮事，已經帶不走他。
 
「那時都是去唱片行買錄影帶，一直重複看，看到壞掉為止。」跟哥哥練舞不過癮，張益彰還會跟同年紀的孩子組團一起練，直到動作熟悉、就像L.A. Boyz的分身一樣才罷休，「當舞蹈老師」這夢想，已經這鄉下小孩的腦海裡埋下了種子，只是他沒敢說。畢竟，L.A. Boyz是他的偶像，也是鼎鼎大名的男團，憑著模仿舞步就發大夢，張益彰也怕誇口，他只好深深吸一口氣後，暫時把夢想放在心底。
 
「有朝一日，我一定要跟他們一樣。」
 
等待發行新專輯的空檔間悶得發慌，張益彰會回到打打架練身的狀態。後來有朋友問他要不要去廟會跳家將，他看到家將耀武揚威的神氣姿態，眼睛立刻發亮。不過談及這段接觸家將的因緣時，張益彰本來有點顧慮。
 
「家將都是歹囝仔在跳，雖然我喜歡，但家人很反對。」
 
張益彰不諱言，去跳家將的同學多半都是在外面混的邊緣人，「但是他們也是怕被欺負才會集結起來，壯大自己，讓人家覺得自己有靠山，比較不容易被欺負。」
 
宮廟管理這些孩子也很有一套。學生只要缺席、遲到、不守規矩，宮廟老大們或打或罵，毫不留情，「其實就像幫派管理，但不是幫派。」張益彰曾經有一次貪圖好玩，偷了人家的機車，結果挨了一陣宮廟的高層一陣毒打。
 
「如果是現在，早就送警察局了！誰還要花力氣教訓你？」
 
打罵，彷彿更像是一種愛的展現，一種求好的企盼。張益彰不是沒被打過，在外頭混得過分，回家免不了一頓打，但不論爸爸怎麼打，只要咬緊牙根撐過，就沒什麼好怕；可是宮廟不同，宮廟權威至高無上，嚴格管教讓張益彰這樣的孩子心服口服。
 
那次之後，張益彰再也不敢搗蛋，他傾全力投入練習，把所有家將角色都跳得熟稔，只要哪裡有缺，他隨時可以補位，這不是人人都可以做到的事，但張益彰做到了。
 
白天翹課，晚上去宮廟練家將，若有廟會活動，就跟著宮廟出巡，三年下來，張益彰沒拿到國中畢業證書，可是全台遶境卻超過三十次。直到有一回，他蹺家太久，張爸爸忍不住透過朋友找尋他的下落：
「我等朋友來接我，結果朋友沒出現，是我爸出現，嚇了我一跳，很想跑......我爸只說了一句話......」
 
張益彰哽咽，淚水漫了他的眼。
「爸希望你轉來厝（台語）......」話至此，張益彰用力抿嘴不讓淚水潰堤，靜默了好久。
 
如果是一陣吼罵或毒打，張益彰反而心安；但父親輕輕一句話，任憑再倔強的孩子，都會心軟得不知所措。
 
「那次，真的覺得自己做錯事了，我也才決定要到台北闖闖，如果繼續留在屏東，恐怕真的就往歧路走去。」
 
張益彰跟著號召他來台北的同鄉，三人一起在永和南勢角租屋。人生地不熟的他，用「迷宮」形容永和，他白天在牛排館打工，月薪只有一萬六，三人分擔著房租，也還過得去；但一個月後，兩個同鄉竟決定打道回府，徒留張益彰獨自在台北繼續奮鬥。
 
張益彰好強不服輸。自從上次落跑回家後，他再也沒想以失敗著姿態回家，因此他勒緊褲帶，過著一天只吃一餐泡麵的日子；交不出房租，就借住朋友家或睡公園。當生活與工作逐漸穩定下來，他沒忘記北上的夢想，於是開始上網找尋街舞同好。在台北，舞蹈訊息流通快速，也開啟了他更大的胃口與野心。
 
「何不去美國進修？」他這樣想。
 
洛杉磯是娛樂大本營、街舞聖地，紐約、芝加哥有豐富次文化類型，對張益彰來說，美國是必得要去朝聖的殿堂。國中沒畢業、英文爛到爆，怎敢隻身去美國？
 
「因為我是神經病！」他不加思索，一雙小眼睛定睛看我。
 
在張益彰的經驗值裡，語言不是問題，「外國人很熱情，會用玩的方式跟我溝通。」所以他時不時用google翻譯溝通，就這樣也前後去了兩趟美國，結交許多好朋友。
 
問題不在對外溝通，而是向內。
 
「為什麼台灣始終無法認同自己？」眼看黑人的舞蹈與音樂可以在全球成為流行指標，而且遍地開花，台灣不行嗎？張益彰過去累積多年的家將基礎，終於成了激發他開創「台味」街舞的重要靈感。
 
2016年，他找來夥伴們一起激盪創作出台味街舞後，馬上跑去參加捷運盃比賽，起初他們自己也戰戰兢兢，怕被人笑「Low掉了！」沒想到獲得評審好評並獲季軍，但接下來，要真正把家將元素融入街舞，才是挑戰的開始。有人認為家將街舞（Jia-jiang Street Dance）根本不是街舞；找贊助，企業認為他們不成氣候，笑笑婉拒；還有人質疑他斂財，只是為了圖利自己。
 
放掉大陸發展的大好前程、放下教課穩定收入，張益彰頭燒燒地為家將街舞找尋各種可能舞台，卻四處碰壁，滿身是傷。繼人生第一次上台北窮到流落街頭時後，這時張益彰又再度陷入人生困境。
 
「我窮得只剩下挖豬公的本，如果再沒機會，我就認份回去教舞，當一個平凡的舞蹈老師，不再奢望發揚台灣文化。」
 
眼看這個神經病要撞牆了，但命運很奇妙。就在張益彰打算放棄時，各種機會突然湧現，連原本很難談的贊助合作，都變得無比順暢。
 
他回想拍攝幾支MV的過程，從〈萌戰隊〉、〈妖怪大作戰〉、〈傳承〉到〈重生〉，都遇到一樣的狀況：開拍前，大雨不停，開拍那一刻，立刻出現太陽，拍完後又開始下雨，「拍完後我去拜拜，拿起香那一刻，我突然明白，一切都是安排好的。」
 
〈妖怪大作戰〉MV一上線就引起熱議，網友紛紛以「台灣之光」形容鐵四帝的創作，也有網友留言「建議政府找你們做台灣宣傳片」、「很厲害，都起雞皮疙瘩了」，點閱超過23萬；他接著大膽創作家將街舞，攝製〈傳承〉MV，當時不被企業看好的，〈傳承〉也有九萬點閱率。張益彰提出「跳街舞學台語」的創意，還獲得教育部「本土語言方案規劃競賽活動」的特優獎肯定。
 
「如果韓國有Ｋ-POP、日本有Ｊ-POP，那台灣當然可以有Ｔ-POP！」張益彰把發展Ｔ-POP視為自己的天命。
 
〈向前走〉歌詞裡高唱著：「原諒不孝的子兒吧，趁我還少年，趕緊來打拼。」2012年，張益彰只是個平凡的舞蹈老師，來不及拿出漂亮成績單給父親看，張爸便罹癌過世。他從沒對人坦露這份最深的遺憾，訪談到最後，他淚流不止。
 
這個天不怕地不怕四處闖蕩的神經病，終究還是個人子。
 
父親生前不斷叮嚀張益彰「要做有出息的人」，父親走後，激出了他的鋼鐵意志，誓言把歹囝仔的家將文化逆轉成為榮耀台灣的街舞藝術。
 
滴水穿石，水才是真正的利器。我告訴他。
他恍然大悟，笑了。抹去眼淚，起身，為我們秀了一段精彩手持扇子的家將街舞，剛柔並濟。